寸石腹地,有句谚语,“小孩小孩你别哭,进了腊月就杀猪”。曾经少年日夜期待的时刻,大块朵颐的日子,奔走相告的大事——杀年猪,随着岁月的更迭,如同夕阳余晖在夜色来临之前的挣扎,渐无光影消散在记忆的长河里。于今晚,进入狗年的腊月,本来拟用一杯热茶驱走挟裹的严寒,用昏沉的冥想度过梦前的空白时光,突然故乡的二狗子发来的一则信息让我打一个激灵——杀猪过年了!看一看农历,如果在老家是到该杀猪的日子了。记忆顿时犹如电影的蒙太奇手法,拉伸拉长,倒回到那年,还在杨家坳山村的热闹腊月。
那些年,家家户户都会在年后开始养一两头猪,在无专门饲料、无激素、无瘦肉精的年代,一年的光阴,猪是出不了栏的,往往需要近一年半的精心喂养,常用麸子、米糠或者红薯、南瓜,有时候实在没有这些了,也会从人的口粮中分出一部分喂食家猪,付出的辛劳,到第二年底才从那肥实浑圆的猪身上得到了回报。大人们早都琢磨着要送出去多少礼条肉为儿子说门媳妇,能卖出去多少肉换回种子化肥钱,剩下多少给一家老小打打牙祭,招待过年七大姑八大姨。孩子们咂吧着嘴巴,回味着往年猪头肉炖萝卜的香腻。当然那个吹了气能当气球玩耍的猪尿泡又愉悦了少年几多时光。
清晨,树上结满了霜花,太阳晨辉从后山顶透过树梢,平铺在茅草房顶,金黄一片,惹醒了山村。几个壮汉抬出一口大锅,支在村子的水井旁,升起火,烧开水,拆了自家的门板支起当作案板。嘴里哈着白气的汉子们围着肥圆的猪,一拥而上,用绳索套着牵到灶前。一贯懒散,吃饭、拱地的猪感觉到了不妙,歇斯底里嚎啕大叫,于猪应该是恐惧的,悲戚的哀嚎,对于主家,应该是犹如欣赏到男高音的歌声高亢嘹亮。猪的嚎叫唤来了大人小孩、男女老少的围观,村子也热闹起来。
猪嚎叫的音律随着杀猪步骤的推进逐步达到高潮,在被扯拉硬拽到大锅前,音律减弱,似乎做短暂的运气。少顷,当几个壮汉扯耳、拉腿、拽尾、按头,将猪压倒在案板上时,猪的的嚎叫再起,响彻云霄震掉枯叶簌簌落下,伴随着剧烈的挣扎,壮汉们憋足劲压在猪身上,女主人把盛有葱花、盐等调料的酱色陶盆放到猪脖子下方以接猪血。那个持刀者,村人叫杀猪匠,后来琢磨,这个称谓远比称张飞谓“屠户”这个词更精准。将磨好的尺余长刀在猪脖子上稍作比划,刀尖一剜,手臂外展,伴着身体的力量,刀深深的捅进了猪脖子里,此刻猪的最后一声嚎叫似乎男高音唱到高潮的回落,随着汹涌热血的喷出减弱,杀猪匠将刀来回拧动,以便放净猪血,此刻盆中已是大半盆冒着热气,泛着气泡,鲜红的猪血。猪不再扭动,血流渐息,杀猪匠抽出刀在盆中急速搅拌,使猪血凝固均匀,气泡散开。
一番噪杂声过后,猪没了声息和动静,刚才忙碌的人退后围观,只留杀猪匠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,用一根钢筋棍插入,在周身皮下四处探探,用于吹气后将猪全身鼓起,便于褪毛。此时杀猪匠如张飞长坂桥喝退曹军一样神气,点起烟卷蹲在旁边,指挥着几个打下手的伙计轮番向洞里吹气。这是个力气活,瞪眼鼓腮,憋着劲吹气,不论多年轻的小伙子吹一会也会眼冒金星;也是个技巧活,需要把切开口的猪皮扯开捂到嘴上,每吹一口后,手必须握紧切口猪腿处以防跑气。当然大姑娘小媳妇的围观也会倍增他们的力量,相互打趣着,叔嫂们开着不荤不淡的玩笑。间歇有人掂起棍子,在猪身上抽打,便于气体贯通,不到一刻钟,猪通体滚瓜溜圆。用麻绳轧紧气口,将猪推进锅中,在蒸腾的热气中,几个汉子麻利的用挠子或刀刮掉猪毛,差不多时杀猪匠扔掉烟卷,喝退众人,用刀在猪身上再刮一遍,直到通体粉白。
猪再次被抬到案板上,杀猪匠沿猪腹部中间,刺溜一刀,将猪剖开,翻开厚厚的肥肉,露出肠子肚子等内脏。人们看到厚厚的猪肉,会称赞主人会喂猪,膘满肥胖,女主人掩饰着得意,小心的谦虚着应承。此时主家的孩子最为紧张,亦步亦趋移到案前,太近怕碍事遭大人呵斥,太远担心抢不到那个猪尿泡,杀猪匠早已会意,手起刀落,从肥腻的猪肚子里割出那个尿泡扔在地上,小弟兄几个一拥而上,抓起那个腥粘的器官,先挤净尿液,并在火灰中搓揉,待不再湿漉漉,少了腥粘,也像刚才吹猪的大人一样瞪眼鼓腮,将猪尿泡吹的溜圆,用绳子拴着,或当球踢,或抛向空中,尽情嬉戏。多年后看到城里孩子摇曳的氢气球,那个略带腥气的猪尿泡总会漂浮在我的眼前。
剩下的步骤就是去内脏,分割猪肉。除去预留的、给杀猪匠的酬劳、出售给无猪可杀的乡亲后,主家留给自己的仅仅是猪头、猪蹄子和猪内脏猪血等杂碎。
当晚,一锅猪杂碎炖萝卜在釜中熬煮,孩子们围在灶前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盯着油花沸腾翻滚,不停用筷子插插肉块,当筷子轻松插透大块猪肉时,捞上一块,顾不上烫嘴,哈着气,满嘴角流油的吞咬,新鲜筋道肥腻的肉香足以抚慰了孩子们一年的期盼,解了吃肉的馋。直到正月结束,那猪头肉炖萝卜都是孩子窥觑的美味,偷偷在碗里舀上一勺凝结成白油的菜汤,受热而化的猪油在碗中慢慢浸出,幸福随之升腾,弥漫了寒冬,欢愉了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