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的失语,起先并不自知,甚至很能享受这个过程的虚假快意。有一天方才醒悟,知道自己不会哭,不会笑,因为身体里缺少液体,心中无水,眼中无泪,口里冒出来的话也是枯的。此后需要雨水长久浸泡,就像泡发毛肚或干海带,使液体重回心脏,语言才会慢慢重新变得湿润。
辣椒也是如此。辣椒失去它的辣,就如一个人失去他的童年。它一味变得肥厚,变得滚圆,辣味一点一点消褪,慢慢剥离,掉落,最后消散于无形。最后的辣椒,居然变得有点清甜,吃起来像一棵上海小青菜,或者像发育不良的苦瓜,及一枚固执的青苹果。很多人的中年都是如此,一个大人,看不见小王子眼中的蛇吞大象,只能看见一顶扑满灰尘的帽子。辣椒再也找不回它的辣了。
辣椒原是天真一派的诗人,行走天地的吟者。《菜根谭》有句:一字不识,而有诗意者,得诗家真趣;一偈不参,而有禅味者,悟禅教玄机。上次到上海,跟一位音乐家聊天,他自小飘泊江河之上,山道拉纤,赤足行走,或是浮沉一水间,嬉水逐浪,没有上过几年学校,后来作曲就是以天地为师。他以为世间的声音,单单用七个音符,甚至更多个音符,也完全无法表达这个世界多姿多彩的玄妙。于是他自创了一套编曲方法,用电脑记录乐符。为什么要那么多乐符呢,人都觉得他疯了——人的耳朵真的可以听见吗?那样做有什么意义?他说,无妨无妨,人听不见的,草木听得见,河豚听得见,蝴蝶说不定也能听见;你以为音乐写出来,便只是给人听的么?
这就好了。一个人的童年与天真,其实是与天地相联,有脐带相通,只不过慢慢长大的过程中,便把这样的渠道与脐带丢掉了。一个人最大的困难,便是如何保有自己的天真与诗性,与巫性,与神性,与草木性或者辣椒性。
一位尼泊尔诗人,叫约约查,我们交流时他说,在自己的国家,如果你想当一个诗人,就必须抛下生活中很多私人的东西。在他小时候,跟着爷爷去一座神庙,在那里,他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。此事被村里人听说后,人人敬他为神的小化身,有人家里丢了一头牛,都会求教往哪个方向寻找,竟然也便能找到。再后来,约约查上了一所英文学校,他慢慢把这样一个特异功能给压抑了。直到他长大后,才意识到这件事,于是开始写诗——他试图用诗歌这样一种方式,把童年那个令身体颤抖的时刻重新召唤回来。
约约查讲的故事,在我们听起来简直是象征或隐喻。你抛弃了什么,大多数人很难重新发现并把它找回来。如果辣椒发现整个世界都喜欢甜的时候,它自己还会想要辣吗?